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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上花开_观天下

原标题:山上花开


(资料图片)

上世纪九十年代,各村都还有自己的小学,到我1996年入读村学,就只能上到三年级,之后会有一次全乡的统考,录取标准倒也简单:语文和数学都及格的就能入乡上的学校读四年级,不及格的需留级。

入学考试语文出了一道作文题,几个村学的学生竟然都不知道什么是“作文”,于是在考场上问监考老师,监考老师想了一下回答说:“作文就是你看到这个题目,心里想说的话,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下来就是作文了。”大家就都搜肠刮肚地想。当年的题目是“二十年后的家乡”。我写的是二十年后家乡的山上都装上了电梯,大家想到山上去,坐着电梯就上去了,不用自己走路。我不知道我的作文得了多少分,二十年后这个畅想也不可能实现,上山还是需要跋涉。只是大家都富裕了,多有盖房的、买车的,人们也不需要再吭哧吭哧出两三身汗才能赶完一趟山。

我们家乡是个小地方,就是县城也没什么历史,老师讲本地历史,说来说去就是从秦代开始就有“两当驿”,再说顶著名的人物,也是杜甫当年入蜀路过两当,仅此而已。现在有人考证,张果老是我们那出的,还打造了“果老洞”“灵官殿”等景点。游人看了我们那险峻的山,以及夹在两山间奔腾咆哮的嘉陵江,都说好!说山好,水好,景好。本地人不那么看,我小时候听奶奶说过:“要有猪食吃,也不得逃难到那里。”这我必须得给两当县正名,县城是极好的处所,坐落的地方虽然两旁是高山,山下的那个平坝子却极大,地平土也肥。各镇也好,如西坡镇,有好陶土,能烧出极好的陶器和瓷器,还有煤矿。一个镇有这么多的工业,也不能说差到哪里去。差的是那些住在秦岭山间的人,出趟山就要几个小时。我奶奶是裹了小脚的,出行不便,从成家到她去世,几十年间所经的地面就是那个小村庄的几里地方。她去世后,有一回我在家里躺着看天,从四面高山围住的那小片河谷地看天,天也给山收得窄窄的,白云来去匆匆,一晃眼就划过了。那一刻我突然觉到一种心紧:奶奶就是在这样一片狭小的天地里老去的。

奶奶于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小老太太模样,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年轻过。在一个时期里她代表着家里的威严,再往后,她更老些了,说话没那么管用了,于是成了慈祥的老太太。那些年里,她没事就收拾柴火,顺着墙边码放整齐,堆放到屋檐,又让爷爷搭个棚子,棚里一层层也码着柴。早先拾的柴都朽烂了,新柴又添上。看着那些柴,即便我还幼小,也能产生浓浓的安全感。

村上的日子揭掉浪漫幻想,余下的也就是吃、穿和烧这几件事。吃,就要把地种好。穿,就要在农闲的时候走进更深的山里,寻些生活,找药挖药。烧,自然就是要预备下柴火。有这三样保障,日子就尽能过了。

村小的学生,功课虽然一般,可是极小的时候就能认出几十种常见的药草。初秋时,开花的开花,攀藤的上了架子,可识别的特征出现了,大家在下学的路上,谁发现了某株药草,就会对边上的人说:“这儿有一株黄姜,是我先发现的。”我们就承认那株药草已经属于他了。就像松鼠能记住秋天埋藏下的大多数核桃、板栗,我们也记得许多认领的药草。霜降后,就有人开始在放学的路上挖药了,兜回去卖点零用,那时候谁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奇怪或辛苦的。以后大家走出去了,和别人对比了才觉得真苦,过年遇上,喝了酒说起当年的事情,回忆里都能透出苦来。大家趁点酒劲,勾肩搭背,又互相安慰:大家终于都走出来了,再不用过那样的生活……

我奶奶老了后鼓足劲出了一趟山。为了回她的老家,身上揣了攒下的几千块,预备回去走亲戚,再去上个祖坟,可是没承想到了地方刚下车就被几个小年轻抢了。预计的行程是不能成行了,出发的时候虽然忐忑但还是有点欢喜,鸡叫头遍就收拾停当,回来后倒是没有看到特别的情绪,又回到了过去那种种地、捡柴和守房子的日子,直到去世。

因为这样的关系,我一直想给家乡或者故乡下一个定义,定义来定义去,觉得太复杂,又太唯心了。但不管怎么定义,家乡至少是最后的退路,是现实的也是心灵的。每当我压力很大时,我的思绪就往后退,退到那山清水秀、蓝天白云的记忆之乡去。在回忆里我能寻获情义。父母和亲人还有家乡的环境是包容的,出社会工作打拼,头顶上没有那么多的伟岸保护者,没有羽翼可依靠。现实里,每当心情不好跟父母通电话,他们在听完我的抱怨后,安慰的话便是:“如果真不好,就回来种地。”我自己也知道回去种地是不可能的了,但是还能被温暖到,觉得在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地方还能接纳自己,不管自己境况如何。

奶奶去世后,爷爷的生活也很快退到了那个小村庄的范围。过去是奶奶指挥,爷爷跟着这指挥逢初三便去镇上赶集,条件合适的话还和别人一起赶县城。没人指挥了,他的生活边界迅速后退,显见地在精神上有了疲态。

后来他的侄孙女生了个小女孩,那小女孩是一零后,父母却养在山上,因此很小的时候就在山间跑来跑去,抓蝴蝶、蜻蜓、蝉和蜘蛛。收获满满的时候,她会拿着战利品找“祖祖”——爷爷就问她:“小乖乖,你抓到了什么?”她就一样一样地数,又给爷爷讲她在山上的历险记,她讲爷爷就听,她讲完了爷爷就给她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,两个人说得热热闹闹,能说大半天。回去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摆手说:“祖祖,我回去了。”那场景就很像两个已经相识相知多年的朋友。

爷爷有一口好寿材,六十岁时做下的,以后每年加一道漆,任何时候看都闪着暗沉的光泽,也没有裂口或虫眼。有一次,他的小乖乖看见了这奇特的物品,问爷爷那是干什么用的?爷爷眼睛眯一下说:“那是祖祖以后睡的地方。”她说:“你睡在里面了我们说话就不方便了。”爷爷耳朵背,那也是后来的岁月里他为何把自己的生活局限在一小块地方的原因,以前奶奶是他的话语“二传人”。

小家伙想了一想,又满不在乎地摆手说:“其实也没有关系,我可以再说得大声一点。”爷爷直笑,跟她说:“后生家,可莫胡说。”有些事她还不懂呢。

如果从地图上看,两当是个小地方,西坡更小,从西坡往泰山沟里找那小村庄、那小房子怕是都不一定能找到。祖辈生活在那小片地方的人,他们一生的喜怒哀乐也难传于世,他们生,他们死,他们葬在那里,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了。

我截取一点我熟知的片段,记在这里。在记录的过程中,思绪也在那片情义的海洋里游了一圈又一圈。我因此得以自我安慰,我因此能心无挂碍地睡一晚好觉,我因此能明天精神饱满地再融入这个世界。

(作者单位:四川省三台县人民检察院)(陈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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